·大国小民 | 我们在冬夜油田,盯着那辆装尸体的车
2012年,我有过一次颇富戏剧色彩的经历,那天,我和同事接到一个令人头疼的任务,领导要求,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看住一辆装尸体的面包车。
事情得从我们一年一度的冬季勘探施工开始说起。
秋尽冬来,在华北平原一隅,野外的庄稼基本都收割完毕,田地里萧索残败,正是我们石油勘探施工的黄金时节。
在镇子边缘一条冷清僻静的小街道上,驻扎着我们大队的一支物探小队——说是“小队”,其实正式工加上雇用工,也有上千人的规模了。小队租了一座临街的闲置大院作为后勤营地,等到11月底,人车进驻,支锅架灶,那条平时难见人影的街道就变得喧嚣热闹起来。
我跟同事老崔和小李也一起被大队领导派去小队。
1
刚来第一天下午干完活,我闲来无事四处溜达,院子里很安静,队员们都被拉到野外练兵了。
一阵疾风穿过,院子里新挂上的两条红色横幅“扑啦啦”作响,一条写着:“没有安全的生产一炮不放!”另一条写着:“没有安全的效益一分不要!”
我说:“今年这个工区地形挺复杂的,穿城区、穿水库、穿河流,啥地形都遇上了,安全管理上确实是不容易。”
老崔也感慨道:“是啊,够队上喝一壶的。”
这时,远远就看见队长陪着一个50岁左右的人一路走走停停,那人挺胸腆肚,气度不凡,左手端着一个圆形器具,右手不时地指指划划,嘴里还不停地跟队长说道着什么。我问老崔和小李知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,小李摇头,老崔就说:“那个人是董大师,每年施工都会被请到队上来看风水。”
我和小李有些愕然,头一回听说物探队出工还要看风水的,国企也信这个?
不过转念一想,也没啥奇怪的。一个施工项目,几个月的施工时间,上千名员工每天在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铺开推进,打井放炮,各种各样的安全隐患难以计数,生产能不能顺利?能不能避免出事故死人?都有太多不可知的因素。请大师看风水,灵不灵验且不说,最起码在心理上算是安慰吧。
为了避免跟他们走到一起尴尬,老崔拽着我们往外走。出了大门,我一眼就瞥见街道斜对面有一所孤零零的沿街平房,什么标示牌匾都没有,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,里面黑咕隆咚也看不出有没有人。最惹眼的,是房门口堆放的七八个奇怪的长方盒子,歪歪扭扭摆了两层,底下是大个的,上面还摞了几个短小的。这些盒子像是用木板做成,通体刷了乌黑的漆,又在漆面上描画了一些红红绿绿、曲里拐弯的花草图案,看起来很是诡异。
“该不会是棺材吧?”小李怯怯地问。小李的胆子跟他的体格很不成正比,看起来粗壮结实,胆子却小得很。
我转头问老崔:“大门对面这么一个棺材铺,离得这么近,会不会不吉利啊?”小李也说:“真晦气,当初怎么把营地选在这儿了?”
老崔对这种风水讲究也了解不多,他往棺材铺看了会儿,“风水大师不是正在队上嘛,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,他应该能想办法给破掉吧……”
我一想也是,队伍人多规模大,找到个合适的地方扎营并不容易,总不能因为有个棺材铺就不选吧。心里虽这么想,但出来进去看到这些带着怪异图案的黑棺材,总是不太舒服。
不过,日子久了,大家也都渐渐忽视了那些棺材的存在。后来听说,队上根据董大师的风水建议,把营地的大门和里面的布局做了一些调整。就算都是为了安全生产吧。
2
因为开工前的工农关系疏通遇到一些难题,那年的施工生产迟迟无法开始,大家每天除了练兵外,大把空闲时间无处打发,喝酒的也日渐多了起来。
大队领导带队来检查安全,晚上留在队上吃饭,还没等在食堂包间坐稳,就被外面“叮叮当当”的打闹声惊到,出去一看,原来是两个醉酒的队员拿着酒瓶子、在院子里追着打。领导当时就火了,把队长和指导员狠批了一顿,第二天就出台禁酒令——员工宿舍发现一个酒瓶子罚员工1千,罚队上2万。禁令一出,大家都规矩了不少,实在馋酒的,也只敢躲在屋里偷偷喝点,再趁天黑把酒瓶子带出大院扔得远远的。
当时我们的营地有一大一小两个,我们住的大院是主营地,队部和大部分队员的住所都在这里,在离主营地大约30公里的野外还有一个钻机班的小营地,驻扎着从河北雇来的一支70人的打井队。
一天,老崔开车拉着我和小李去了一趟小营地,过几天上级部门和甲方要来组织进行开工前的HSE(国际石油天然气工业通行的健康、安全与环境管理体系)验收,我们需要提前去看看迎检准备工作。
打井队营地搭建了几十顶墨绿色的帆布大帐篷,二十几台用三轮蹦蹦车改装而来的钻机停放在帐篷旁的开阔地上,因为还没开工,民工们也闲着没事,除了有几个爬到蹦蹦钻机上鼓捣着什么外,其余的都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或蹲地在帐篷内外抽烟吹牛。分管打井的副队长胜子陪我们一起,一下车就扯开嗓门喊:“老许,赶紧出来接贵客了!”
话音刚落,最前面的一顶帐篷厚厚的门帘从里面掀开,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。这个人个子不高,身材敦实,平头方脸,皮肤黝黑,跟别的打井队员相比,穿得干净板正,就是黑皮鞋上沾着些黄色的泥巴。
这人刚走出帐篷,一站直身就快步迎上来,热情地招呼我们:“领导们来了,快请到帐篷里坐坐,有好茶。”他的腿似乎有些毛病,走起来身子往一边一歪一歪的,来的路上胜子跟我们说了,这个工头的外号就叫“许老歪”,在河北老家一直组织打井队,手里有几十台蹦蹦钻机,一招上工就召集他们老家七里八乡的民工出来干活,这些年去过新疆、青海等许多地方,单是在我们队也干过好几年的项目了,跟大家都很熟。
许老歪把我们领进帐篷,里面空间不小,只在左右摆了两张铁床,顶墙放了一张用砖垫了一根桌腿的三抽书桌,上面搁着一个黄皮本子和一支还敞着笔帽的碳素笔,能看见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着些数字,刚才应该正在算账。
我们在两边床沿坐下,许老歪就弯腰从床底拉出一个行李箱,拉开拉链,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茶盒,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出些黑色茶叶放进茶壶里,笑津津地对我们说:“这可是好茶,只招待贵客用的。”
我们都附和着笑,胜子便打趣他:“嗯,看来这段时间你懂事了不少。”
许老歪抬头一乐,“那是,有你刘队长天天教育着,我还能不懂事儿?”
想着来这儿的正事,我问了些打井队安全工作的事,许老歪一边泡茶一边随意答着,听得出来他也没把安全的事太放在心里。没说几句,就岔开了话题,对胜子说:“今天有贵客来,晚上就别走了,我让他们整几个菜,我这儿可是藏着好酒呢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在角落的一个大纸箱里,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子,便提醒他,“大队刚下了禁酒令,被大队查着可是要罚钱的,许老板你还得注意点。”许老歪却很不以为然,不屑地说道:“我们离队上远,都是民工,大队哪有工夫管我们,再说这一天天不开工,我的这些人每天都是要给开工资的,大队领导要是来了,我还正想问问领导这个账怎么算呢,要是按之前算的可不行,亏大发了!”
胜子一脸严肃地打断他:“说安全的事呢,你提这个干什么,人家又不是来管你这个的,再说你这儿安全工作是该好好整整,别到验收的时候露了蛋。”
许老歪又换上笑脸,倒上茶,“安全的事请领导们放心,保证不会出问题,喝茶喝茶……”
我继续讲了两句安全的重要性,许老歪鼻腔里就发出轻微的“嗤”声,随即又把头扭向胜子:“刘队长他们天天来讲安全,我们心里都有数,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。可要是都按队上的那些安全规定来,我们的活就不用干了,不干活不挣钱,图啥?还不如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。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茬,其实早些年,像许老歪这种外雇打井队的安全工作是跟物探队没多大关系的,如果出了问题,物探队也不用负啥责任。后来安全大环境变了,上边对安全工作的要求越来越严,外雇打井队的安全管理责任明确划归到了物探队身上,对许老歪他们的安全管理也就成了令队上十分头疼的一件事。
没多久,就有一个年轻民工掀门帘进来,向许老歪汇报:“老板,队上来人叫我们去打试验井了。”许老歪手一挥:“去吧!”
我们也起身告辞出了帐篷,一台蹦蹦钻机已经发动了,3个民工爬上狭小脏污的钻机平台,在一堆钻杆器具的缝隙中找个地方坐下来,蹦蹦车“突突突”冒了一阵黑烟,沿着一条田间土路摇晃颠簸着开走了,那3人就紧抓着身边的钻机架子,身子随着蹦蹦车歪来扭去——这明显是属于安全违章的,钻机平台上不允许坐人,安全规定上是这么写的,可是要让许老歪再花上一大笔钱配上一些专门拉人的车,是绝无可能的。
我看了眼胜子,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。我知道,对于这样的事他也没办法。
3
几天后,当许老歪死讯传来的时候,我们正坐在老崔的皮卡车上。大队领导急三火四地给我打来电话:“你们先别回来,赶紧去打井队营地那边路口找一辆河北牌照的面包车,看住它,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开到大营地。”
原来,许老歪昨晚自己在小营地喝多酒脑溢血死了,遗体现在就在车上,他老家来人在队上谈条件要赔偿,如果谈不拢就把许老歪的遗体拉到大营地去。交代完任务,领导匆忙挂断电话,说要亲自来队上处理这件事。留下我们车上三个人都有点傻眼——这许老歪怎么说死就死了呢?
更让我们傻眼的还有这个任务,听起来就让人头疼,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。老崔调转车头,我们急速往打井队营地赶。
“他自己喝死的,咋还能找队上赔偿?”小李问。我也这么觉得,自己酗酒丢了命,现在要挟向队上要钱,就算打官司也是赢不了的。
老崔“哼”了一声,“正常,我们这种国企,死了人最希望息事宁人,你们看着吧,不管咋死的,肯定赔不少。”
在离打井队营地5公里远的一条偏僻公路上,我们很快找到了那辆河北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,它就静静地停在路边,后半截车窗玻璃全部被从里面被遮住了,驾驶室空着,车下边有两个人蹲着在抽烟。
我们在五六十米外停下,坐在车里观察他们。那两人扭头望了我们一眼,又扭过头,继续抽烟,我紧盯着面包车,琢磨着到底要怎样才能“看住它”,完成领导的任务——
我们又不是警察,无权扣住这辆车;也不能跟他们硬来,如果把他们惹毛了,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;再说这车里躺着的人,几天前我们还喝过他泡的茶。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,如今只想远远看着,实在不太想靠近。
但万一这辆车拉着人到大营地去,说不定会把许老歪就这么摆到院子里,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?
我的脑子在不停地转,我问老崔该怎么办,老崔年长我和小李近20岁,在这种非正常事件上,总比我俩有主意。老崔双手握住方向盘,思考了几秒钟,“他们应该不会那么着急往队上开,这是他们的牌底,不会这么早就亮开,等等看吧。”
他们是想威胁队上拿到更多的钱,毕竟没有谁愿意把自己亲人的遗体摆弄来摆弄去。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,先看看再说。
我看着几十米外那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包车,仿佛此时此刻,周身都被一种神秘和异样的氛围所包围,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许老歪躺在面包车里的样子,是不是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和皮鞋?抑或是已经换上了花花绿绿的寿衣?
老崔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,“有些事不信还真不行,那年有个队大年初三开工穿黄河,也不知道当时队上咋想的,鞭炮也没放一挂,结果怎么样?当天那谁不就掉进黄河的冰窟窿里死了,你们说蹊跷不蹊跷。”老崔说的这件事我们都知道,当年那次事故出了后,有不少人都说,是过了春节出工没放鞭炮。
老崔狠抽了口烟,“许老歪死得也挺蹊跷,难不成那棺材铺里的一副棺材是为他准备的?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明显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袭上身来。
小李附和道:“是啊,本来今年工农关系就很不顺,队伍上来这么长时间还不能开工,这上千人在这儿瞎晃荡一天就浪费几十万。今天这又得被讹一次,可真是够晦气的。”
正说着,原本蹲在路边抽烟的两个人突然站起了身,我立刻紧张起来,赶紧对老崔和小李说:“他们有动静。”
4
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嘀咕几句,转身上了车,马达声传来,车子启动了。我们三人瞪大眼,老崔也立刻发动了车子,右手握住了档把。
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拦截方案。
等了许久,那面包车一直启动着,却没有开走,小李催我:“给领导打个电话,问问那边啥情况了。”拨通领导的电话,领导明显压低了声音,估计是避开了谈判的人。我问道:“这边车子像是要开走,您那里事谈得怎么样了?”
“一定得要看住,这边还得再等等,他们狮子大开口,不好谈。”领导的话里透着无奈。
“……好的,我们想办法吧。”我本来想跟领导说难度有点大,但没说出口,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。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如果论公平正义,我们应该算是正义的一方。
抬腕看了看时间,下午3点钟,刚过去1个多小时,初冬的太阳还高高悬在天上,射下来暖洋洋明晃晃的光,这忽然给了我信心,毕竟道理是在我们这边的,怎么也得拦住他们。
过了一会儿,老崔把手从档把上移开了,小李也稍微泄了些紧张劲,开始骂骂咧咧。老崔说道:“只要能要到钱,他们哪还能管讲不讲理啊……安全和稳定都关系着和谐呢,影响和谐的事,会被追责的。”接着他又叹了口气,“这许老歪一死,他家就塌天了,这年头谁都不容易,能要点儿是点儿吧……听说去年的项目咱们单位还没全给他结清呢,年三十那天他不是还从河北赶过来追着领导要钱吗,工人追着他要工资过年,他也很难。”
老崔正说着,面包车忽然动了,老崔立刻踩离合器挂上了档,我说:“咱别慌,先跟着他们看看再说。”老崔“嗯”了一声。
面包车沿着路边开,速度不快,加上这条路车辆稀少,我们跟在后面毫不费力。只行驶了两三公里,他们就停了下来,我们观察了一会儿,面包车始终没有再动,那两人又下了车,蹲在路边抽起了烟。小李又骂起来:“他娘的,这俩家伙是在耍咱们玩吗?”老崔调侃他:“难道你还想他们直接往队上开啊?”我也判断,面包车很有可能是在耍弄我们,试想换成是我们,对屁股后面的跟踪者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气,耍弄一下又有何不可呢。
面包车一停又是1个多小时,冬季天短,太阳慢慢落了下去,暗淡无力地挂在远处的地平线上。
我饿了,肚子叫个不停,中午就没怎么吃饱,老崔和小李也是一样,可谁也不敢离开,车不能开走,荒郊野外没地方去买吃的,只能忍着。
天黑得很快,气温越来越低,那两人估计在下面受不了冷,都上了车。领导也终于打电话来了,简单说了情况,说对他们提的要求很难接受,还在继续谈,谈到什么时候没法预测,对方已经说了狠话,如果今晚谈不好,就把人拉过去。领导还是要求我们无论如何不要放松警惕,时刻注意面包车的动向。
看来这是要我们在这里过夜啊。
我心里虽老大不愿意,但也无可奈何。不过还好,领导派人给我们送来了吃的,一盒热饭下肚,看着外面的黑夜,心里五味杂陈。
这一等就又是好几个小时。直到夜深,我们都没再接到领导的电话,前面的面包车也没再启动过,路上的车更少了,半个小时也见不到一辆,车窗外是寂静的旷野,黑漆马虎的混沌一片。为了看得清,老崔往前移了移车,离面包车更近了。
老崔把车打着火,怠速打着暖风,夜里的气温已经降到很低了,前面那辆面包车半隐在黑幕中,一点儿亮光和动静也没有,像个没活气儿的方形雕塑。车上那两人睡了吗?我估计他们不应该能睡着,这么冷。他们害怕吗?也许他们不害怕,可能许老歪是他们的亲人。
我们3人坐在车里,都不再说话了,一阵阵睡意袭来,我死命抵挡住。夜里12点,我回头一看,后座的小李已经迷糊过去,甚至打起了细微的鼾,老崔扭身推了他一把,小李一激灵醒来,揉揉眼,问道:“没事儿吧?”
老崔变得很严肃,拿起烟一人给了我们一根,说道:“把烟都点上,半夜了,横死的人会很凶,烟不能灭。”
此时正好一阵风起,“呜呜”地拔着怪声,吹起不知什么杂物触碰到车上,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。我忽然觉得周围的环境有一种不真实感,老崔所讲的横死之人的“凶”,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?此时亏得是我们三个人在,如果是我自己,我可能真有点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气氛。
“有这么邪乎吗?崔师傅你别唬人!”
老崔的神情没有一丝调侃:“信不信由你。”小李不再问,狠嘬一口,把烟头吸得通红闪亮……
三个人三支烟,抽完一根续上一根,狭小的车厢没多久就憋闷呛人起来,也顾不得天气寒冷,把车窗摇下半截,才勉强能在车里待住。
直到后半夜,恐惧的心理渐渐平复下来,我们才熄灭了烟头,到了这时候,也管不了横死的人凶不凶了。面包车还是静静地停在那儿,那两个人中间下过两次车,站在寒风里抽烟,估计跟我们相比,更不好过。
5
第二天,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,和煦的光线照射进车内,把黑暗带来的恐惧和诡异一扫而光。我们三人从车上下来,长长地伸着懒腰,在车旁边溜达腿。“今天应该会有个结果了吧?”我跟他俩说。
面包车上的那两个人早早地就在车外了,有人给他们送来了包子,他们就站在那里吃,我想,不到没办法他们应该都不想在那车里待着了。
那天的天气不错,我们三人的心情都放松了不少,按理说,物探队施工出个人命事故,本也不是稀有的事,领导们处理类似的问题都是有经验的,怎么拿捏得失,是赔钱息事宁人,还是把事情闹大,利弊如何权衡,领导们心里比谁都有数。可还没等我们放松几分钟,领导电话就又打了过来,语气听着不对:“看好那车,他们可能要往队上开了。”
这就是说谈判谈崩了啊?我们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两个人,果不其然,其中一个正在接电话,接完电话,那俩人立刻上车启动了,我脱口骂出一个脏字。
“崔师傅,开过去,必须要警告他们一下了。”自昨天下午跟着来了,还没跟这俩人接触过,我觉得再不接触不行了,我可不想真的在公路上跟他们玩追逐战和拦截战。
老崔也不言语,麻利地踩离合器挂档,一脚油门车猛地蹿了出去,几十米的距离,很快就来到了面包车的旁边。老崔刹住车,我立刻下去到他们窗前。那俩人还没来得及启动,看到我们冲过来,有点发愣。我伸手敲车窗,司机摇下玻璃,不等他开口,我先声色俱厉地指着他大声说道:“你们别太过分,你要是敢往队上开,我立刻报警!”
两个人都没吭声,只是看着我,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纠结。我没跟他们多说,转身坐回车上,我觉得多说反而无益,越简短气势越足,说多了反而容易露怯。
小李从后座探过身子,压低声音问我:“你觉得咱们报警有用吗?他们害怕吗?”
“警告一下应该能让他们有顾虑,但报警不是咱们的选项。”
小李似懂非懂,问道:“为啥?”
我说:“领导不让报。”
的确,我跟领导电话沟通过两次,问如果到最后关头能不能报警,领导否定了——报警压根就不在领导们的考虑之内——当然,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们虚张声势,因为我分析过,报警对他们是会有威慑力的,他们私自拉着一具尸体到处乱跑,肯定是不合法的。这里远离他们老家,在外省地盘上,更会让他们心虚。
我们如果真报了警,他们应该能想到警察会如何处理,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尸体送到太平间,待事情完结后就地火化。我想,如果到了那一步,他们也就失去了威胁我们的筹码,而且也无法让许老歪魂归故土了,我听说过在他们那里的农村,大家也都还偷偷土葬的。
许老歪违规喝酒致死,依照规定,我们应该不用担责,领导们为什么还要跟他们费劲巴力地谈判呢?我大概能想到领导们的苦衷,报了警,这件事就公开化了——在当今“安全为天”的大环境下,即便对许老歪的死没责任,但也可能衍生出安全管理上的责任,极有可能会被上级机关记上一笔,说不定会给个“安全黑牌”挂一挂,这绝对是领导们不想发生的。
看小李不是太明白,老崔转过身问他:“我们公司有1千多台生产用车,每辆车都交全险,你知道1年要交多少保险费吗?”小李摇头,说道:“应该是笔巨款吧。”
老崔又问:“你知道保险公司一年能赔付我们公司多少钱吗?”
小李答道:“应该不少钱吧,咱公司每年出的交通事故可都不少。”
老崔一乐,说道:“几乎不用赔。”小李一愣:“怎么会?前段时间只我知道的,就有俩下边单位的车出了交通事故,有个事故还死了人,保险公司怎么会不赔付?”
看小李疑惑,老崔道出缘由:“车辆保险是公司安全部门每年集中办理的,下边的单位如果出了交通事故报保险处理,不是等于主动到安全部门挂号吗?所以除非万不得已,没有哪个单位会通过保险处理事故,一般都是私下处理了事。”
“啊!这不是白白给保险公司送保险费吗?”
我接过话茬:“就是这么个机制,安全考核这么重,直接跟领导们的升迁和指标考核挂钩,不这样做下属单位能怎么办呢?这次许老歪这个事儿差不多也是这么个道理。”
当然,除了不想公开之外,我想可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领导要考虑保生产,许老歪毕竟是打井队的包工头,如果因为这事导致这支打井队出问题,再去雇别的队伍,是会给生产造成不利的。至于领导们还有没有其他的顾虑,我就想不出来了。
总之,就是这些曲里拐弯的原因,给我们三人带来了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。
6
我的警告只让面包车停滞了2分钟,车上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后,还是开动了,我们只能赶紧跟上。
面包车的速度比昨天快了许多,到营地20来公里的路程用不了多长时间。情况紧急,我赶紧给领导打电话汇报,提醒把营地大门关起来,一旦我们拦截不住也好有最后一道屏障。
两辆车在公路上飞驰,我们先是紧跟在后,在离营地还有大概10公里的时候,老崔加大油门赶了上去,两车并行。我摇下车窗,使劲示意他们停车,但那两人根本不理会,看来是要孤注一掷了。
老崔猛踩油门超过面包车,我们不可能在高速行驶中对他们实施危险拦截,要完成任务也不能把自己的小命搭上,前面路段有座小桥比较狭窄,我们准备赶在前边把车横在那里先挡住他们再说。
正在此时,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,从后视镜望去,后边赶上来一辆警车,我示意老崔早点靠边给警车让路。老崔减缓车速靠边,警车越来越近,我回头一望,面包车也减缓了速度,等警车快来到跟前的时候,它竟然靠路边停下了。小李乐道:“他们会不会是以为咱们报警了啊?”我和老崔没言语,静观其变。
警车鸣着警笛从我们跟前呼啸而过,很快消失在远处。我们等了许久,没见面包车再启动,看来他们这是又准备停一段了,一直沉稳的老崔也烦道:“这帮家伙,是一点点的在施压啊?”
“估计他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,两边都在摸对方的底线,胜负就看谁能绷得住了。”
“现在离营地还有十公里,要是他们拉着许老歪到了大门口,你觉得咱们领导还能绷得住吗?”
小李说:“他们这是想要多少钱啊?既然不想公开解决,差不多给他们得了,弄得咱们仨在这儿一惊一乍的!”
“不可能低于几十万吧,甚至更多,这个钱怎么出?还不得想办法违规从别的费用里倒出来,数目大了哪有那么容易弄,领导也难。”我也猜到。
这次,我没再走过去警告面包车上的人,因为我不知道可以再拿什么去警告他们。况且,我也实在不愿意去拦了。
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,太阳渐渐升得老高,这个季节就是这样,晚上温度能降到零下,白天最高又会升到零上十几度。我发现那两个人直接不上车了,两三个小时就一直站在车外,一个在抽烟,一个在来回踱步。
临近中午时分,又来了一辆车,有人提来了两个看起来沉重坠手的黑色大塑料袋,疙疙瘩瘩、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。他们随即提着塑料袋上了车,不知道在里面弄什么,许久才鼓捣完。
我跟老崔都断定黑塑料袋子里装的肯定是冰块,因为许老歪已经死了2天,在这种气温下,不采取措施怕就要臭了。我在想这些人为了要钱也真是不容易,又为许老歪感到些许悲哀,人走了也不能得到安生。
小李又催着我给领导打电话问情况,我说别给领导添乱了,等着吧,总会有个结果的,不会太久,“许老歪也不能一直就放在面包车上啊”。
坐在车里,阳光暖烘烘地照耀着,就在我们又一次昏昏欲睡的时候,面包车又启动了,我们一下子没了睡意,老崔迅速发动起车,只等面包车开走就跟上去。
这时,领导的电话又打来了,只说了一句:“事情解决了,你们回来吧。”我们三人互视一眼,长嘘了口气。
“这是答应他们的条件了?给了多少钱啊?”小李问。我也不知道。
“我就说过,没有再比给钱息事宁人最好的选择了。”而对于我来说,这是一个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结果。
回队的时候,我特意观察了那些摆在门口的棺材,发现摆着的那一排里,真少了一口大的,不知道是有别人拉走了,还是真的给许老歪用了。
很快,许老歪的儿子接手了打井队,那小子经验不足,不怎么会管理队伍,导致那年的井打得磕磕绊绊,一直没怎么顺利起来。好在,虽然打井工序有点拖后腿,施工地形条件也复杂艰难,物探队的上千名员工还是在寒冷的大地上爬冰卧雪,最终按工期完成了生产任务,并顺利通过了收工验收。
至于这件事到底是给了多少钱,领导们没有谈起过,我也从没问过领导,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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